旧社会，老年人给女孩子起名，喜欢使用一个“梅”字。什么“桂梅”，“玉梅”“春梅”，“香梅”……我的一位小学女同学,因为她的父亲读过一年私塾,有点“文化水”。女儿是在腊月降生的，像是一朵梅花傲雪开放，又因为是住在山区，便给她起了一个”山梅”的名字,小时候是乳名,上学读书时,前面加上姓氏,就是她的官名了。
解放初期，山区里的学校很少，学校又离家比较远，所以小孩子上学都是很晚的。我和山梅都是到了十一岁才开始上学
山梅的家离我的家不远，她是住在另一条大山沟里。我们是同一年上学，在同一所学校，又是在同一个班里。两个人在无意之中，便成了好朋友。我家离学校要比她远一里多路，每天早晨上学的时候，她总是要默默的站在路口等我，我到了以后，我们两个人边走边唠嗑，家里的，邻居的，听过的，看过的，都是我们唠嗑的内容，两人之间话说不完，听不够。十几里的上学路，就是在这唠嗑的过程中不知不觉的走完了。那时，我们的年龄都小，是年幼无知，不谙世事，或者是我们都过于矜持，在小学六年相处的日子里，谁也没有提到过关于“爱情”的内容。小学毕业以后，我考入县城中学，山梅却因为她的父亲有点文化，在家乡小镇里找到一份工作，全家搬到镇里去了，我和山梅从此分别了。
我三年的初中学习生活，都是在学校里住宿，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家。而每逢寒暑假我在家里的时候，山梅总是要来我家玩一天。夏天我们到我家门前的小河边，我钓鱼，她为我洗衣服。我讲我的学习生活，她讲在小镇里的所见所闻。我们回忆过去，畅想未来，特别是山梅，她对没有进中学读书很是后悔，但是她对未来充满了理想，仿佛这一切就是我们两个人的明天，但是她一次也没直接说这就是我们两个人的未来，我心里明白，她这是为我们自己设计的美好前景。她每次往回走的时候，我都要送她走出十几里路，当她翻过一座大岭，我再也看不见她时，我才转身回家。
初中毕业以后，我回家等待找工作，时间充裕了，我决定去镇里看看山梅。因为一个月以前，她曾经给我写过一封信，让我在放暑假时去她家串门，她有要事和我商量。
山梅家所在的小镇只有百十户人家，我很容易就找到她的家门了。当敲开她的房门，开门的正是山梅。这次见面我突然发现她的个头好像是长高了，身体也胖了许多，俨然是一个大姑娘的形象。当我们俩的眼神碰到一起的时候，我又发现她的脸上挂满了愁容，悲伤，忧郁的情绪，让我的心里为之一振。她轻轻的说了一几；“你终于来了！”她把我让进屋里。家里只有她和她的母亲两个人在家，我寒暄了几句，她却让她母亲出去买菜，说是要留我吃中午饭，借故支走了她的母亲。她母亲刚一出门口，她就一下子扑到我的怀里，放声的哭起来了，边哭边说：“你怎么才来？你来晚了呀！”一边哭，一边说，还用手轻轻拍打着我的胸膛。仿佛她有一肚子的冤屈终于有了爆发的机会，她埋怨我，指责我……
当她冷静下来以后,她告诉我，她已经结婚了，她的丈夫是她父亲一个单位的。是一个十分机灵的小伙子，可是他们结婚不到一个月，就赶上了反右派斗争，他因为说过他们的领导不懂业务，是外行领导内行，结果一顶右派的帽子扣在他的头上了。他被开除了党籍和政籍，并且要送到海边的一所农场进行劳动改造。她对自己的婚姻不满意，丈夫又摊上政治厄运。她本来就是一个柔弱的女孩，这两件事情像两发重重的炮弹，把她彻底击垮了。她痛苦，她埋怨，她恨自己，她也恨我。最后她说她自己太年轻，太无知，太软弱，是自己酿造了这杯苦酒，只有自己喝下去了。此时此刻，我只能安慰她，劝说她，因为我们是同龄人啊。
后来，我听说她跟随她的丈夫走了，去到外县的一所农场，她的丈夫在那里劳动改造，她当了一个临时工。我也走进了县城，找到了一份工作，从此我们天各一方，中断了联系。
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，正是我们国家十年动乱期间。一天我在下乡的公共汽车上，偶然遇到山梅的妹妹，便急忙向她询问山梅的情况。她告诉我，山梅夫妇早已从那所农场回来了，回到她丈夫老家的那个小山村。这个山村离县城有三百华里。那时我的工作任务就是在全县农村搞调查研究，活动面很宽，自由度也很大，每天去哪个村，我自己可以决定。所以我决定马上去山梅现在所在的村子，看看我一直魂牵梦绕的山梅。
那天，当我走到山梅家的大门外时，她正在院子里喂猪，我一眼就认出了她，可是她已经不是我十几年前心中的那个山梅了。她不到三十岁，却俨然是一个小老太太的形象，她衣衫褴褛，面容憔悴，眼角也有了鱼尾纹。她突然看到我，先是惊谔，接着木呐地问我：“你！你！你怎么来了？”
她家是住在三间破草房里，屋内凌乱不堪，没有一件值钱的家具。炕上的被褥虽然浆洗得干干净净，但也都是补丁落补丁。看到这一切。就知道她的日子过的很艰难。可是她告诉我，她已经有了三个儿女了，日子过的还可以，有饭吃，有衣穿，最困难的岁月已经过去了……
粉碎”四人邦”以后,她的丈夫得到彻底平反。一天，夫妇两个人到县城里找我，让我尽快帮她丈夫安排一个工作单位。为了弥补我对她的亏欠，这件事情我理所当然的卖力气给办完了。
当她家搬进县城的时候，我已经调到市里工作了。就再也没见到山梅夫妇。每当县里来人时，我总要打听一下山梅的情况。去年，我回县城探亲，我想顺便去看看山梅，在县城里我左拐右转终于找到她的家门。敲开门，迎接我的是一个老态龙踵的老头---山梅的丈夫。他告诉我，他们的三个儿女已经成家立业，可是山梅在去年已经去世了，是癌症夺去了她的幸福晚年。
山梅的丈夫说完这些话，转身从柜子里找出一封信递给我，说是山梅临走之前留给我的，因为他不知道我的家庭地址，所以没有寄送给我。但是他相信我终有一天会去看他们的。今天他把这封信亲自交到我手上，是了却了山梅的心愿，也了却了他自己的一份心事。
我急忙打开这封信，一张白色的信纸上，用铅笔写着几个歪歪斜斜的大字：“来世我们再相逢。”
我掂量着这封信，反复地看着这句话。我的老眼流出了两行热泪。
我茫然，我怅然，我愧疚，我后悔，我责怪自己的无知，我恨自己的无能！
可惜，我人亦老矣！一切都是过眼烟云。惟独山梅的那份情，至今还不时的激动着我的内心世界！秋之韵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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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3-2-13 00:1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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