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—西方文化是原子,中国文化是虚空
作者:凤凰博报:吴三兴
中国传统文化由于西方文明的持久作用,而发生了彻底的断裂。试图修复中国传统的努力,现在看起来希望非常渺茫。这就像一滴墨汁进入一杯清水之后,再也无法分离或还原一样。或者更形象地说,这就像一杯清水在倒进一片沙漠之后,再也无法分离或还原一样。但是,应该质疑的是,在西方文明侵入中国之前,为什么其他的外来文明无法破坏中国传统,相反却融入了,最终加固了我们的传统呢?——如此这般的说法好象又有问题:难道中国传统没有历史性吗?它是固定不变的吗?要回答这个问题,还是得从思想史上去发掘根源所在。
一般认为,西方思想尤其是哲学只是对柏拉图哲学的注解。柏拉图的“理念论”是西方文明征服世界的思想动力和源泉。“理念论”认为,世界应该归于一个统一的“本体”或“实体”,真实的现象世界只能是“理念”的摹本。这种思想最后演变成了西方中心主义。尽管西方文明改变了整个世界,给“落后世界”带来了不少“实惠”,但它也导致了无数的人类悲剧,世界各大文明之间成为了一种彼此冲突的关系。因此,西方的一些思想家如罗素等认为,是古希腊哲学将世界引向了歧途,世界从此充满了敌对和战争。
对这么一笔历史的陈年旧帐,如果不历史地进行还原性的考察,始终就是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糨糊。因为,西方思想的起源多半都在东方,如古希腊哲学来自环地中海的古代东方文明,就是西方的文字也是东方文明输送的结果;又如,开启西方现代化进程的,还有许多“中国元素”。在文艺复兴前后,西方的思想家们在中国文明里得到了关键性的启示。以至于有很多学者认为,欧洲的一些重要的现代思想滥觞于中国,是当时发达的中国启蒙了落后的欧洲。看来,“老子化胡”的说法,还真有些道理啊。以下大概就是证明了——
近现代西方以“自由”为核心价值观的经济制度来自亚当斯密的“看不见的手”的理论,而斯密的思想却来自法国的古典经济学家,特别是重农学派的魁奈,后者发明创造了“自由放任”(laissez-faire)这个新词,它后来成为了西方经济学的基本原理。而“自由放任”(laissez-faire)却是重农学派根据老子的“无为”直译的词语。魁奈也因此于他在世时被欧洲人尊称为“欧洲的孔子”。由于陈焕章的《孔门理财学》的影响,大经济学家凯恩斯认为,孔子是经济自由主义的先驱,并且从孔子那里学习了按劳分配的思想。当然,中国对西方的影响,不止于此,除了四大发明外,还有很多,如官僚制,作为西方现代化标志的一种政治制度,据说也来自中国的科举制。甚至作为西方骄傲的民主制,也有中国古代思想的贡献在内,当然,这需要“训诂学”等高深学问的帮忙,在此就不赘述了。
之所以引用这些考证,无非是想反问那些批评西方文明的学者,既然西方的那么多好东西都来自中国传统,那中国为什么就不能继续进步呢?既然西方文明制造了那么多罪恶,而近现代西方思想又来自中国,那为什么不将它们算到中国的老祖宗们的头上呢?显然,我们不应该在批判“西方中心主义”的同时,再次陷入中国特色的“自我中心主义”的泥淖。否则,将文明的罪过加在谁的头上,都是毫无意义的话题,也不会得出任何让人信服的结论。
我们还是应该回头看看各自的历史轨迹,认识清楚什么是各自的历史惯性。这是因为,人类的历史终将再次汇合在一起,但在一定的历史时期之内,历史是有国家和地区的强烈差异的,因为历史本身是有惯性的。中国的问题就是这种惯性过于强大,以至人为地阻止了历史的进程,因此黑格尔、马克思等人的“中国历史停滞论”仍然具有很强的说服力;而西方则不一样,它在继续着自己的革命个性,其历史形态完全可以用“波澜壮阔”来形容。西方历史的破坏性和建设性共同存在。当下世界的问题是,我们希望西方能够去掉破坏性,多些建设性。西方需要反思,而且值得庆幸的是,西方也正在反思,体现在思想上,西方正在努力破除世界政治上的“西方中心论”、自由民主的“普遍主义”和文化上的“逻咯斯中心主义”。当下世界之所以形成今天这样的思想格局,完全可以视为不同文明都正在进行着一种“历史主义”的反省。因此,在当今世界的乱像背后,我们应该欢呼雀跃的是,人类仍然值得拯救!中国同样也还有救。
所谓“历史主义”,就是破除人类尤其是西方在形而上问题上的迷信和虚妄,还原历史本来的、真实的面目,用中国的古话说就是“冤有头债有主”,要以这样的态度对待历史遗产,但同时,反对“冤冤相报”,人类应该着眼于未来,因为尽管不同文明形态下的人群是有差异的,但我们必须学会共同生存,在一个地球上,在更大范围内的同一个历史遗产上。但是,话说回来,由于历史是有惯性的,因此过早地抛弃“斗争哲学”,守株待兔着理想的大同社会,也是非常危险的,这是人类不同文明在共同生存时的悖谬之处,即“我们”在期待未来时,更应该脚踏实地,适当的时候,还应该回头看看,我们的祖宗究竟留给了我们什么,否则,就不可能真的做到实事求是。
而要做到这一点,就必须先抛开柏拉图的“理念论”对我们正常思维的不良干预。“理念论”最大的错误,是将人类眼前真实的世界抛开不管,而倾心关注于一个并不存在的形而上世界。形而上世界只有一个,那就是所谓的不变的、绝对的“本体”;而真实的世界却是纷繁复杂的、多元多样的、相互依赖、变动不居的。柏拉图的“理念论”之后,西方一直都努力寻找着这个“本体”,并且一直试图用这样的绝对“本体”将世界整齐划一。如果人类思想只有这样的一个高度,世界就只能进入完全的单一的秩序化,并且最终会走向“历史的终结”。这样的结局当然是人类的大悲剧。因此,我们应该在柏拉图之外,另外寻找认识世界的思想资源。我认为,在前苏格拉底哲学思想中,存在着对这个世界更好、更加亲善的解释。这样的解释来自“原子论”的发明者德谟克利特。
在前苏格拉底时期的哲学,是一种“科学—哲学—常识”三位一体的朴素思想。但是在此之后,三者发生了分离,尤其是形而上的哲学,一直试图凌驾于其他认识之上,尽管最后人们终于意识到“形而上”毫无意义。据此,我们大致可以认为,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,“西方—印度—中国”是“科学—哲学—常识”各自对应的代表。西方是依靠科学征服世界的;印度是一个哲学发达的国度,因为现在看来,哲学越来越接近于玄思和宗教;而中国人则依靠常识生活,追求的是平常日用,但是并不追求“为什么”。因此,如果以“普适性”的科学作为参照,那么在印度和中国的传统上,就只有实用的技术而无认识的科学,他们通过“天”、“道”和“自然”而获得生活;而西方世界则通过“理性”而“制造”生活世界。这说明,德谟克利特的理论与真实世界的划分非常合拍。
德谟克利特认为,世界是由原子和虚空组成的。但他认为,世界只是物质的。因此,他被冠以“唯物论者”的称号。对于这个问题,我只能根据自己有限的阅读得出不一定正确的评价。德谟克利特将世界归结为物质,显然只是对了一半,因为他排除了人类意识的存在。尽管他的世界观没有给人造成形而上的困惑,但其思想毕竟还是比较朴素的。因为这个世界是通过虚空而展示在我们面前的,没有了虚空,物质也就失去了意义和价值,而意义和价值,就是“人”之所以为“人”的标志,甚至是全部。
如果说西方文化是一种“原子文化”,那么中国文化就是一种“虚空文化”。“原子文化”的特征,就是不断占据虚空;而“虚空文化”的特征,就是为了表征原子。由于“虚空”的存在,原子才彼此结合;由于“原子”的存在,“虚空”才不显得真的“空”。根据现代科学的研究成果,可以发现,“虚空”是物质的媒介,它并非真的“空”,在这个世界,真的“空”并不存在。因此,国内有学者认为,西方的哲学起源于“有”,而中国思想则发生于“无”。在语言学上,学者们认为,只有那些介词、虚词和标点符号等看起来没用的东西,才是真正有意义的,因为依靠它们,语句才得以成立。
上面的说法,可以通过一个“常识”和“经验”来认知它:西方文化是“科学”,而中国文化是“人文”。西方物质文明发达,而中国人文伦理优先。西方注重结构、形式和规范,而中国精于随意、无形和价值。在这个世界上,这两种文明形态相互构成一种彼此“他者”的关系,它们的意义和价值通过对方而获得。因此,根据德谟克利特的思想,我们可以认为,当下的这个世界已经终结了文明形态的纷争,最后的剩余就是这两种文明的较量和融合。为什么将印度省略了?因为印度的文明同样是一种中介和虚空,但印度文化具有开放性,不像中国文化的品质那样“顽冥不化”。其他的文明和中国传统一样,都只是西方文明传播的媒介。这些具备“虚空”气质的文明中,有很多已经完全灭绝了。
由于中国文化的“虚空”特征强大,所以中国文化善于同化外来文明。中国惟一具有“思想性”的学问就是“道”,儒家学说的内在意蕴和审美趋向接近于“道”,它们共同的思想起源是周易,周易是以“天”为开始的。“天”,何其空也!“道”是什么?“恍兮惚兮,惚兮恍兮”,你认为它存在,错;你认为它不存在,同样也错。因此,“道”不可说,不可规定,它最终只能通过实践和生活去感受一点点。也因此,中国文化对外来文明是“来者不拒”的。印度的佛教来了,最终变成了一种功利性的生活方式,而不是宗教了。一切皆空!结果,功利性最强的儒教“乘虚而入”,形成了国家的顽固的意识形态。(因为,虚无一旦碰上实在,就决不会轻易放过,除非实在给了它致命一击。虚无的中国人并不排斥物质的西方文明,而是非常喜欢。)传统文化在冥冥之中好象感觉到了,周围并非一片虚空,外面有一个原子的世界在威胁着自己。所以,儒家伦理最终上升成为了异常自闭的国家意志。但在国家意志这个表面强硬的外壳里面,是一种“大而化之”的文化心理。
幸好历史并不总是停滞的,即使停滞也只能在一个局部发生,因为中国处于世界之中,世界的变动不居决定了,“虚空”最终要对“原子”的运动作出不得已的回应。因此,在西方殖民运动开始后,中国再也没有一刻安宁了。西方的墨汁已经将中国文化的清水染黑了。而这潭水从此不再有“西方”和“中国”之分,必将构成新世界的“原子”,共同面对头顶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。这是“虚空”对人类和地球的考验。“虚空”永远是一个考验,就像中国文化一样,我们无法忽略它的存在。它永远是我们心中的一个“问题”。
“科学—人文”这“两种文化”的界限不明,导致了西方科学的“野蛮化”和中国文化的“空洞化”。为了避免异质文明之间的冲突,重新构建一个和谐的世界,就必须正确处理人类的“形而上”和“形而下”思维的彼此侵犯。人类的文明史尚不足一万年,因此,人类应该惬意地生活在“形而上”和“形而下”之间,即“原子”和“虚空”之间。只有这样的世界图景才是真实的,值得人类为之感到幸福的。而对于当下的中国文化来说,“规范”比“价值”更加重要,否则,中国文化不可能为世界作出应有的贡献,仍然是“万古如长夜”的“虚空”。而所谓“规范”,说白了,就是中国应该借鉴西方那些已经被历史证明为行之有效的制度,吐故纳新地建构出新文化,而不是盲目自大地认为,中国传统文化是最好的。至于“价值”,则是一个“自由”的范畴,东西方必将同时获得思想解放。
为了人类文明不至于毁灭,“原子”和“虚空”之间,必然是“自由”的“运动”。而为了保证自由的实现,东西方的共同使命是,让权力为自由和文化服务,而不是相反。这样做,并非再次将“自由”进行“普遍主义”化,而是认为,自由,就像人类社会一样,应该是充满张力和活力的,同样,也是应该值得珍惜的。借口反对西方的“普遍主义”的脏水而将“自由”这个孩子一起泼掉的做法,同样是一种异化了的“普遍主义”。只有“自由”,才是人类的共同防线。但是,这里的“自由”不是“西方中心主义”的,而是“原子”和“虚空”在共同作用时的一种“自然秩序”。单方面强调一方,从而排斥另外一方的做法,都是危险的,都会致人类命运于万劫不复之中。
但是,必须令人失望地指出,只有西方文明才有能力影响和建构未来世界的新秩序,因为“虚空”是一种解脱,但虚空自身是无所谓的,解脱不解脱都是虚空,而“原子”则是命运的安排,原子无法逃脱衰变、碰撞和相互纠缠,并且在结合之后毁灭原来的状态。假如文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,那么行尸走肉的活着,还不如不生,就像无数中国人的“命”那样虚无。西方文明注定是充满了悲剧性的,这就像人类自身一样,无法逃脱更大的“虚空”,但为了信仰,西方文明一直试图通过构建巴别塔而获得救赎,然而巴别塔最终却被信仰本身摧毁了。
在这里,打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。在中国流行“懒汉哲学”,干多干少一个样,不干什么错误都不会犯,谁积极谁出色谁就倒霉,因此,中国总是投机分子的天堂,几乎所有的中国人都不干活了,都“虚空”者,这在中国的官场上尤其明显。最后,是老实人吃亏,所以大家都想方设法地搞特权。这样的文化怎么可能具有“建设性”呢?但是,我们还自鸣得意,认为那些付出劳动“假积极”的人是自取灭亡,最终还是一场空,就像我们看待西方文明的衰落一样。但我认为,西方文明不是真的衰落,而是通过虚空再次建构新的生命形态。
本文有很多意犹未尽的地方,那是我下一篇文章《中国传统是怎样被撕成碎片的?》将要回答的问题。值得提醒的是,本文所提供的“理论范型”可以解释几乎所有的“中国特色”和一些劣质的文化现象。
为了避免误解,最后再画蛇添足一下。“原子”与“虚空”的结合,才可能构成充满无限可能性的“混沌”,这样就避免了走向两极的危险。“原子”的特点是构成某种形式,这是西方思维的形式逻辑决定的;而“虚空”则一直期待着外界的变动,以形成意义和价值,这是中国思维的模糊性决定的。西方文明已经创造了很多奇迹,而中国文明则一直期待着与西方的结合。但是,如果要打开更加广阔的世界,人类仍然无法逃脱“结构”的命运,以呼应更加不可捉摸的“虚空”,因为整个人类仍然在宇宙的荒原上艰难地爬行着。中国传统文化一直以一种“虚位以待”的姿态存在着,因此长期缺乏应对西方文明的能力。要改变这一定,没有其他的路径可以选择,除了将“原子”和“虚空”视为一个共同体外。中国再也不应该自绝于世界了。我们应该帮西西弗斯一把,将不断滚落的石头推向山顶,只有到了那个时候,不同文明的人类才能一起欣赏眼前的无限风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