现实萧索,爱终温暖
我很晚才看关锦鹏的《胭脂扣》,看李碧华的小说又是在此之后。以往提笔想写,但少年心境,作假的成分居多,偶然独到的见解又多是模仿搬用之作,无趣得很,于是捱到现在。经历了些人事,很多话说来平淡,但这平淡背后排山倒海的激烈情绪却是如何消化,除了脸上的皱纹和沉静的目光,无人知晓。就像小说里写“也许她原是明白一切,不过欺哄自己一场,到了图穷匕见,才终于绝望,一个女人到了如斯田地方才死心,就像一条鱼,对水死了心。”触到真相之时,便是爱情理想幻灭之日。《胭脂扣》里,这真相封了50年,中间隔着生死,隔着战争,隔着家族兴亡和改天换地,人事皆变,物我两亡,一场昨日旧梦,醒来一切皆空,这就是这故事打动人的地方,谁说人生不是在做梦。
捧出的真心一片,全被辜负,可叹她身份卑微,一个“说法”得讨五十年,明知自己是奔着失望去的,但还窃窃怀抱一丝期望,生前为十二少而死,死后又为他折寿7年,只为求一个真相,这是如花最悲凉的地方。李碧华写这个情节,手起笔落,利利索索,比局外人还清醒,却比如花更深情。
戏班收工前,陈家老爷夫人来后台看他,劝他回去,说家里仍像往常一样接纳他,欢迎他,他可以继承家业,娶妻生子,多年以后人财两旺,他是商人家的阔少爷,尘世商场才是他最适合的地方。那一晚,他向如花提出分手。如花正在学着捏汤圆儿,十二少的话未听得真。这时,男人心头一软,从背后抱紧如花,拼命地吻了上去,满是不舍和悔恨。如花若有所悟,攒足了劲想给他一巴掌,没想到被抱得太紧,那巴掌轻飘飘地打上去,又轻飘飘地落下来,像是女子撒娇嗔怒的动作。最后还是听到了分手二字,她也不纠缠,冷冷地回寨子里去了。
三日后便是分手日,三月八日七时七分。如花穿上最好的衣服,十二少换上第一次相见时穿的长袍,她在酒里放安眠药他是不知的,双双殉情也只是如花的一场心理豪赌:“若是他吞鸦片死了,便能证明他对我真心,若是没有,那日后他也必须背着一个被杀的过去,如论如何,他是不能重新来过了。” 她要一个完完整整,全部的他,如果不成,情愿一死。这是女人的逻辑。她爱得心惊胆战,赔上性命,不过想证明,他爱她。
几乎就在她做出决定的那一刻,爱情就亡了。她不是殉情,她是受辱而死。十二少的拒绝,不是对爱情的否定,而是对世俗成见的屈服。
过了两个星期,十二少悠悠复苏,但全身浑黑,要待新生过肌肤,才算完全复原。虽被救下来,但整个人失魂落魄。他又开始抽食鸦片了。过去,他为了她离家出走,为了生计去拜师学戏,知道两个人前途堪忧,无能为力只好在鸦片里吞云吐雾,缓解绝望,现在他再食鸦片,乃是大梦初醒后的无望,这鸦片一直到50年后如花找到他,都未停食。后来虽然娶了淑娴,生了儿子,但不久就把它们抛弃了,一生落魄,居无定所,他又得到什么?死过一次之后,一切皆死,只剩一副肉骨,在凡尘东飘西荡。
他是灵魂都没有了的。
但是如花还有。她的灵魂,桩桩件件的往事都记得清清楚楚。她记得他如何为博她一笑费尽心思,她记得他目送她去卖笑孤独依依的眼神,她的记忆里,全是他爱她的证据。即至看到旧报纸,才知大势已去,支撑她的,都塌了——爱而不得,死亦不能,她爱了一个贪生怕死的男人。
她在死里生,他在生里死,他们以一种微妙的形式,相伴活着。
梦为远别啼难唤,书被催成墨未浓。
如今衣衫褴褛的十二少,如果当年选择跟如花在一起,未必会更好些。如花很明白,甚至在过去就明白,他们在一起的日子,不会好,只是谁都闭口不提。如花死后三年,石塘咀的风月也算完了。谁分清因果?也就好像这一死,全盘落索,四大皆空。
她不是不明白,只是心有不甘。用情太深,让自己显得像个低能儿。潇洒,骄傲都赔上,最后连性命都不要了,索性兜空,换几场铭心刻骨的情恸。
阿楚是娱乐记者,从她嘴里说出林青霞的话最是冷静:“我过得‘省’,是希望有一天退出影坛时,有能力自给自足。我不愿意依赖婚姻,因为碰到可靠的人,是自己造化好,否则我又能怎么样呢?我是以一种悲观的心境来面对快乐,刻骨铭心的感觉,难以永恒。”
……
悲观是种有远见的智慧。可是在那种兵荒马乱的年代里,如遇绮梦,最好一死方休,何况那爱情注定无望,延宕下去,失魂落魄的将不仅仅是十二少一人。他用他的余生,承担了那半年爱情的后果,他也许懦弱(他至少曾为她离家出走),但爱情并非生命中全部可能,面对无能为力,最好放手,这是生命的刻薄,却也是生命的宽宏。
死是如此郑重的事,不能,也不该仅仅因为爱情——虽然,爱是最最艰难的一件事。
故事的结尾,安排老迈的十二少以落拓厌恶的面目出现,多少显得格局不够(虽然从情感上,这样的设置更加合情合理)。即便两人在五十年前就同时被宣判死刑,但我总认为,生命自有生命的道理,时光也有时光的暧昧,那阴阳相隔的五十年,如梦初醒的人,再次被阳光温暖,他应该拥有全然崭新的人生,就像新生儿,再次好奇地扎进这个世界的怀中。(文|温瑶)
【音】梅艳芳《胭脂扣》
东西虽不珍贵,但因为是你送的,我便格外珍惜。时时带着,带上一生一世,就像你在我身边,这东西,就是你曾经爱我的诺言。
后来,这东西的意义甚至超过了你,我明白,我是爱上了最好的记忆。它的存在,就是证据。即便你否认,你忘了,你有了新的恋人和新的家庭,这礼物实实在在留在我这里,你一部分的过去,也就留在了我这里。
过去是死物,无人能争,别人也无计较的权利,有时候会怀疑那样刻骨的过去,是你我一起做的一场春梦,可是这物件实实在在是在我手里,我便再也没有自欺欺人的权利。
即便现实萧索,有这个物件的存在,始终是温暖的,哪怕,这温暖并不长久。 谢谢楼主分享! 感谢分享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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