够了,我心里有过你
我近来想到,该寄给我认识及认识我的人一份沉默时刻表。星期一和星期二会是一直沉默,星期三和星期四只有早上一直沉默,下午则是宽松性沉默,也就是可以短暂交谈和短暂通话。只有星期五和星期六,我会愿意说三道四,不过也要十一点以后。星期天则是绝对沉默。——格纳齐诺布拉格,恋人无奈的眼神。© Josef Koudelka
最近看梁实秋,有一篇文章里记了一个很有趣的事,援引如下:
明张鼎思《琅琊代醉编》有一段记载:“刘器之待制对客多默坐,往往不交一谈,至于终日。客意甚倦,或请去,辙不听,至留之再三。有问之者,曰:‘人能终日危坐,而不欠伸欹侧,盖百无一二,其能之者必贵人也。’以言试之,人皆验。”
对客默坐,两看不厌,既不觉得有什么可说,也不觉得有离去的必要,一切自然发生,自然结束,任内心矛盾翻江倒海,不惊不怖。在忽然轻松的时候,向对方笑一笑,起身离去——完美的交流。
《西游记》里的神仙菩萨常说的一句话:“修行的人,口开神气散,舌动是非生。”在有道的人,话语常是没有用处的。唐僧历经千辛万苦去到西天,起初,佛祖给他一藏经,合五千多卷,没一卷是有字的。唐僧走那么多路,看到这些经的时候也还是不懂佛祖的真意,佛祖的意思其实再明白不过:没什么好说的,说破了不值一文。你得去走你那取经的路,只有亲自走过了,就懂了。
禅宗寺院,背向世界的僧侣。© Abbas
我听说禅宗里有一个禁言的习俗,修习者少则一个月,多则数年,严格执行,一个字都不会说。我虽没这么严格地要求过自己,但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不说话的愿望。这让我从密实的话语牢笼里解放出来,反省自己,也看懂别人。话语让人迷失,沉默是再将事物原本的样子找寻回来。这个过程,恰好去掉了“我”。
意义在表达中被稀释,话语原本是为了记忆。记忆是什么呢?也许,记忆就是你所认可的意义。它打开了你的感受系统,将你模糊不清的认识变得鲜明。就像印章刻下的印记,它有塑形的功效。
但我们说得越多,离最原始的记忆就越远。被我们用话语在人群间传来传去的不过是一些知识,仅仅是知识而已,不是智慧,不是真理,甚至有时候连知识都不是,而只是一堆无用的情绪。它们唯一的价值便是作为是渡人的桥,过了河,就没用了。我们很难再记起那个珍贵瞬间(或者说,产生知识的源头)的气味、表情、动作、语调,还有全部的前因后果,然而,这每样事物都足以衍生出另外的意义,产生出新的经验体验和知识。这就是问题的核心,好像我们必须清洗自己,翻新自己,忘却一切经验,像一个初生儿一样回到事发现场,才能还原真实。那个铜墙铁壁,充满偏执的“我”被留在门外,沉默的过程像是一场施洗。
我从未感觉如此清澈过。敏感也不再意味着受伤,而是一种观察力。
我还期待,在选择沉默的时候,不被轻易卷进世界中。
一个电话就可以把你拉回现实中。© Inge Morath © The Inge Morath Foundation
最可贵的是人,是一个懂得你的沉默,并且能够同你一道沉默的朋友。没有陈规衡在你们之间,彼此相处仿佛高远的天空对着无涯的大海。而沉默本质上是一种自我疏离,他宁可沉默,而不急于用失真的话语表达自己,他甚至放弃表达自己,许多年之后,他真正地成了他所追求的那种东西。非真正高贵的人不能忍受这种高寒的生存方式,但山峰的所在,才是距离天空最近的地方。
高寒地带缺氧,而沉默不易。没有人愿意走出生活,退到边缘乃至边缘之外。马尔克斯多聪明,《百年孤独》里一丝不挂的小姑娘才是唯一能飞翔的肉身女神。沉默的人不需要这些,他的嘴唇闭上,但心灵洞开,他能看到真正的充实和常人经验之外的美,他用这些撑起自己,浇灌自己。他不出声,但精神却在演奏着静穆的交响乐曲。相聚的时刻接近尾声,他微笑起来,这个笑,是通达开朗的笑,你很难看到了,只能从婴儿脸上偶然撞到。
在沉默中诉说,在沉默中倾听,最好的交流,只能如此。
【影】王家卫:那令人憔悴的回忆
我们的心不像齿轮,可以毫无缝隙地咬合,我们向人表达自己,却往往带来两败俱伤的结局。我们寄希望于爱情,因为身处爱情中心的男女最为敏感,最能探寻到一个人的心。
王家卫让我记住,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影片里展示出来的那种人与人不一致的节奏。然后,人们放弃了交流,选择沉默。
他的沉默不是主动选择的,而是充满无奈。
《重庆森林》对着肥皂说话的孤独。
《重庆森林》里的角色处在失恋了还会调侃的年纪。年轻自恋到有点矫情,这点自恋不过是在宣布自我的重要性,即便没有观众,也要陶醉地表演一场。他会赌气地买下一个月的凤梨罐头,一个晚上全部吃掉,喝酒,然后又吐掉;打电话,甚至给久不联系的小学同学,为求一个陪你说话的人,然后,这些电话无一例外全部被挂断;自负地想随便爱上一个从身边经过的姑娘,可是,你太嫩,姑娘也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的姑娘;跑步,跑步成了打发失恋最有效的手段,好像水分蒸发了,就流不出泪了。
失恋像得到的第一个不及格答卷,起初很气愤,很委屈,过几年才知道,还有一连串不及格等在后头。那个时候人还会花很多心思,认真地去追一个暗恋着的人,为他做很多事,美好得像娇艳的花朵。
到《春光乍泄》,人开始隐忍妥协,为了一段感情,走到地球两极,以为换一个环境就会全不一样。可是,那个人风流成性,你为他付出的一切,他全不在意,你为他伤透了心,只要他一句“不如我们重头来过”,你还是会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地回到他身边。恋人最卑微的奢望,不过是那个人能时时刻刻陪在身边。所以,他生病的时候你最快乐,你甚至不希望他复原,这样你就可以多点机会陪在他身边。有一天,当你意识到,其实所有人都一样,黎耀辉、何宝荣,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一样,那个“不如我们重头来过”的说法,再也没有杀伤力。
频率不一致的爱人
有哪段感情可以重头来过?每一次离别,都是一次死去,玩弄感情的,最后还是无法不被感情玩弄。不同的是,这次失恋,所有的人生都要重头来过了。
到《花样年华》,终于有了一个家。可是,家的乌篷罩不住变了的心。爱人有了外遇,同时被抛弃的两个人尴尬地走到了一起。
爱情是如何发生的?你们为它设置了几百种开始的方法,真实的生活里,没一种能用得上。它就那样,不知不觉,随随便便地发生了。可能只是因为他当晚落寞的眼神,又或者她穿了一件低胸的礼服。你曾以为背叛婚姻的事情,在自己身上绝对不会发生,可它偏就发生了,你们也成了让你们伤心的那种人。百般躲避,百般忍耐,以为不见面,不说话,总有一天会过去的。越是压制,越是想念,没有开始,没有结局,至始至终形单影只的两个人,一经错过,永久错过,就连接起来的电话,也是沉默,后来,电话也丢了,音讯就彻底断了。
至此,茫茫人海,只凭一丝想念。还能相爱的时代已经彻底完结了。
但是,沉默毕竟不甘心,你还想反抗一下。痛苦是活着的证据,那么,你就去制造痛苦。在影片《2046》中,人开始放荡不羁地生活,不知廉耻地应酬。铭心刻骨地爱过一个人,就再也没有能力去爱;受伤过的人,很难再把爱情交给谁。任性而胡乱地了此余生,一切结束时嘴上挂着不可一世的嘲笑。
“念念不忘,必有回响。”了然。
到了《一代宗师》,一句“我心里有过你,爱一个人不犯法。”够了。爱是我的事,你爱不爱,我也不在乎。
没有用,任凭你反抗、折磨、出走、归来,都没有用。不被理解就是不被理解,不真实的再表演也是假。你可以喋喋不休地说很多,也可以无奈地一笑而过。
信写了又删,删了又写,还是决定不言不语,忍着痛,一言不发地穿过这个城市。顶多,在忍受不住的时候,返回记忆,想想那些年你的样子。我们会继续奋力向前,但终究逆水行舟,被不断地向后推,直至回到往昔岁月。这时的沉默像老年的沉默,你主动退出了世界,不再有参与其中的野心,年轻时的经验现在都变成了智慧,它们在沉默中变得益发、迷人。
【音】Divenire-Oltremare
© Nasha Lina
我创造了一个只属于我的世界,没有商场,没有汽车,没有工厂和农场。我漫步在自然之中,这是一块奇异神秘的土地,却又丰富而完整,融合了过去和现在、东方和西方、梦境和潜意识、坚硬和柔软。这个世界有时可怕,有时又很美妙,在这里马儿会说话,只要你集中精神,你就能轻轻浮起。——摄影师Nasha Lina 感谢分享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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